如果不是父亲远在丰矿工作,年少时梦想尝试坐上火车的愿望可能迟迟难以实现。那时父亲每年也就一两回能风尘仆仆地回到我们祖居在萍乡城南郊外的小山村,我弄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得父亲离家很遥远,是步行难以逾越的旅程。期待坐上火车去父亲工作的地方就成了一种向往。
上个世纪六、七年代,浙赣线是单行线,虽说火车能跑个一日千里,但在小站下车就只得坐慢车,一路遇站停靠,傻傻地望着让行的快车呼啸而过,那时的火车头是轰隆轰隆吐着滚滚浓烟的“红轮盘”,汽笛吼一声能吓坏路边吃草的老牛。父亲去丰矿坪湖矿上班多半是到了张家山下火车,再转乘开往上塘的货车厢与绿皮车厢混搭的列车,因到丰城下车那时要乘坐过赣江的渡船,遇上火车晚点难以赶上这拥挤的“泰坦尼克”号,干脆就换乘开往上塘的火车,然后再与煤字号相关连的同行者搭乘由上塘发往坪湖煤矿的货运列车。这反复的换乘,一天折腾下来,最后弄得满身灰尘,脸黑手脏的,兴致勃勃的旅行倏然变成了胜利大逃亡。
浙赣线上的列车虽说也是绿皮车厢,但比从张家山开往上塘的列车光鲜多了,车厢内有雪亮的萤光灯,座椅是皮质的,还能喝到列车上免费烧的茶水,旅途中能听到列车员广播到站或铿锵有力的革命样板戏唱段,穿着中山装或是草绿色军装的乘客也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多了些斯文气息。转乘开往上塘的火车就嘈杂多了,这支线上客货混搭的长龙仿佛突然从潇洒的绅士蜕变成了邋遢的伙夫,车厢内只有涂摸上清漆的木条座椅,顶灯昏暗,夏天车顶棚的摇头扇也是隔三差五懒洋洋地转动,连车体的油漆也四处剥落。年少时暗自觉得这车厢是否是电影《铁道游击队》里从鬼子们这缴获的那些家当。上车的旅客大多是挑着箩筐,肩扛农资家什的“贫下中农”,夹在货车中间的五、六节客厢似乎是个捆绑着前往北大荒的“零担”大包厢。从张家山到上塘也就四、五个小站,下午三点上车却要慢腾腾熬到晚上六、七点到达。坪湖外运的煤炭和输入的原材料也是由这条支线从张家山火车站中转,八景、董家、梅林、上塘成了这条线上连接外面世界的交通窗口,偏僻的荒原上正是有了坪湖矿焦煤的赋存,有了这国家急需的工业能源,才喊醒了这片黄土地,注入了现代文明的气息与活力。
吐着浓烟的火车头到了上塘站终于发出一声长叹,绿皮车厢自然也就不肯再前进半步了,心想要是开到坪湖矿多好哟!怎么留下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结局呢?下车的多半是去坪湖矿的,那些熟悉门道的人会去车站调度室打听向前开的货车发车情况,然后拥挤到生着炭火炉子的货运押车尾厢里,人多时押运员会恼火的,将这帮搭免费车的赶到煤车空厢上去,要是冬天或是下雨天那可真的是受罪,现在回想起来这也许正是漂泊的滋味。
寒暑假依伴在父亲搭建的竹棚里呆了段时间,浏览过矿区处处忙碌的景象,走过通往矿区的沙石路,沿着轨道到过井口的洗煤楼下。一番新奇过后,还是惦念着快乐老家的渭渭小河,假期快结束时,便瓣着手指计算着回乡的路程,上塘火车站自然成了心中第一个回归的起点。那时,天刚蒙蒙亮就得从姚家山经仙姑岭步行到上塘车站,当看到停靠在站台的绿皮车厢就像闻到了从遥远的家乡飘过来的泥土气息,看到了曲折辗转回家的路。到家时总是在第一时间给父亲写上一封告知平安到达的信,长长的思念和牵挂就这样链接着泥土的芬芳与飞扬的煤尘。
岁月如歌,人生如梦。听说上塘站早已停运了搭乘旅客的列车,现在从萍乡去丰矿有直达的快巴,浙赣线也早已通行了复线,到丰城只需几个小时就能到达。上塘小站,从此成了乘坐过绿皮车的人们记忆中一个休止符号,也将父辈们曾经以矿为家、情系矿山的艰辛一并封存在远去的风雨烟尘中。